“他是在開玩笑嗎？”蕭淮硯不可思議地吸了一口氣, 刻意忽略了後半句，“……他知道怎麽解除契約？”

宿陵碰了碰閱讀器上的數字。

沒有變化，是空白的。三秒後, 也和上一條一樣, 碎成了星光, 隨即消失不見。

閱讀器的連接已中斷。

純黑的拉普拉斯體上, 魔術師蕭時越只會“嘿嘿”地傻笑，偶爾還哼點天狼九的小調，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但正是那首小調, 讓蕭淮硯再次確認了送出拉普拉斯體的人的身份。只有蕭時越本人才會在某個音節時發出奇怪的跑調。

“你真的相信他嗎？”蕭淮硯看著宿陵。

宿陵站在黑暗中, 沈靜的眸中有一絲迷茫。

他從終端調出了在豐田星時，老村長給的那張照片。

蕭淮硯乍一眼沒看出來：“你在豐田星和他們拍合影了……等等, 這個人——”

近乎於白色的短發, 和眼前墨色長發的宿陵不太一樣。但那張臉，絕對是任何仿生人都無法模擬的。

“……是我。”宿陵的聲音略顯飄忽。

“這是在S區的農場，什麽時候的事情？”

宿陵說：“一百七十二年前。”

蕭淮硯一楞, 嘴角抽搐：“宿陵, 你別開玩笑了。”

……一百七十二年前？就算當時宿陵只有十七八歲，那現在……？

他靠在沙發上，擡頭看著宿陵，震驚之餘用玩笑的語氣道：“他們該不會是從哪個博物館把你綁架來的吧？”

宿陵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除了那些最近夢裏出現的片段, 他仍然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他是誰, 他從哪裏來……但直覺告訴他, 離那些真相已經很近了。

此時, 那張與塵世毫不相關的臉龐交織著覆雜的困惑, 和遲疑。天然的無害染上了一絲淡淡的哀傷。

蕭淮硯的玩笑忽然說不下去了。他沈默了一會兒，語氣覆雜：“如果你決定好了, 想去找找看那些星海碎片，那我和你一起。”

宿陵輕聲道：“謝謝。”

蕭淮硯聽到這麽客氣的兩個字時，臉色一沈：“先說好，我只是對星海碎片比較好奇。至於我們之間的契約，不是現在能解決的事。”

倘若解除契約可以保護宿陵不再受傷，他一定會千方百計找到那個答案。但如果這意味著宿陵要離開他呢？

他不知道。

理智告訴他，宿陵本來就不應該是誰的所有物，但當這個選項真的擺在面前的時候，他仍然會遲疑，會下意識地抗拒。

因為他不確定宿陵的想法——他就那麽想離開嗎？

人形兵器本來就擁有漫長的壽命，如果宿陵真的已經有了將近兩百年的過去，那他們之間這幾個月的短暫相處對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縷塵埃。

根本算不上什麽。

蕭淮硯心煩意亂，不願再思索下去了。

宿陵像是察覺了那雙桃花眼中晦暗不清的情緒，慢慢地靠近了沙發。他擡起手，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了搭在那裏的手，學著安撫般的蹭了蹭。

蕭淮硯古怪地看著他，繃緊的唇線逐漸放松了一些，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僵硬了起來。

這時，突然振動的終端打斷了安靜的空氣。

……是一則調查通告。

帝國學院經過縝密的偵查，發現了今年全息模擬賽中的一個場景盒子裏的確殘餘了擬態蟲的痕跡。他們調回了當日的比賽錄像，逐幀排查，發現了在某幾個鏡頭中出現了圓形薄片狀的黑洞。但短短三秒後，在一只黑色的繭狀物被拋出來後，就消失了。

也就是說，那天宿陵面對的擬態蟲中，混了一只真的進去。

所有的參賽者都不由後怕。

“我們已將所有材料上交科學部，”校長在通報視頻中嚴肅地發言，“初步推測是由於宇宙空間存在的不穩定性，巢宇宙的通道正在隨機出現。具體結論將等待科學部的結果。從今天開始，請各位時刻保持警惕，一有異樣，請立刻報備。”

不僅如此，整個星際聯盟的範圍內的警廳都在當地發布了消息，要求民眾小心為上。在靠近豐田星的星系中幾乎人心惶惶，而在遠一些的地方則相安無事。

同時，蕭淮硯接到了一個私人電話。

“……上次你說仿制品A001的事情，不如去海神星查一下線索。”

等他掛了電話，宿陵的營養劑還沒吃完，就聽見蕭淮硯提議道：“想去黑市看看嗎？”

那裏有很多很多的，星海碎片。

“……日前，轟動了中央星系的謀殺案已經有了結果。殺害司鈞和先生的兇手是三個月前才聘的司機，據悉二人因金錢爆發口角、進而矛盾劇烈。嫌犯目前已羈押，律師辯護為防衛過當……”

司瑾瑜接起了電話，瞥了一眼正在樓下澆花的斐然，關上了房門。

“他的家人已經安撫了嗎？那就好。……給他請最好的律師。”

這邊掛斷之後，司瑾瑜從保險箱中取出了另一個紐扣終端。他猶豫了很久，調開了通訊界面，盯著聯系列表中的唯一一個名字，因為害怕而臉色發白。

良久，他仍然撥通了。

對面很快接通，彬彬有禮的聲音充滿了玩味：“你考慮好了嗎？”

狹窄的街道如同雜亂無章的血管，嘈雜聲和霓虹燈流經了每一條臟兮兮的路面。低矮的雲層擠壓成了一團，讓夜晚的街市霧蒙蒙的。

蕭淮硯領著宿陵穿梭在人群中，時不時餘光瞥一眼，生怕宿陵走丟了。

相較於蕭淮硯嫌惡的樣子，宿陵對這裏更多的是好奇。

海神星是位於東南方邊緣的一顆小行星，除了綿延幾百公裏的破敗區域外，幾乎都是未開墾的荒地。稱不上有什麽城市，以前還被用來填埋垃圾。

出於歷史沿革和變廢為寶的傳統，海神星逐漸成為了整個聯盟最大的黑市。究其原因，無非是太遠了，沒人想管。

而那些本該就地填埋的垃圾在被篩選了一遍後，統統丟給了一顆毗鄰的無人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裏是個法外之地。

“除了錢，他們什麽都不認。”蕭淮硯評價道。

在人潮聚集的地方，宿陵忽然頓住了腳步。在一面貼滿了海報的墻邊掛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屏幕，上面寫著“今晚拍賣神秘物品”，還配了一張剪影，是一個裝在牢籠裏的人。

從聯盟成立的那一天起，任何有關人類的走私買賣都是嚴格禁止的，一經發現，買賣雙方必定重懲。哪怕是在海神星也不例外。

就連這樣的宣傳都要標一行小字：“本店嚴格遵守聯盟法律，尊重人類生命。”

……那還會是什麽呢？

“去看看。”蕭淮硯說。

他率先走入了那扇窄小陰暗的門，一股發黴的氣息撲面而來。宿陵跟在他身後，通過狹長幽暗的樓梯時，註意到墻上的橫格中擺放了許多奇珍異寶，和灰撲撲的樓梯格格不入。

經過其中一個時，宿陵多看了一眼。

那是一枚指節大小的藍色晶瑩。

他和蕭淮硯在門口領了面具，尋了一處前排角落的位置。

黑漆漆的場子裏幾乎都已經坐滿了。只是這些人中有多少是來拍賣、多少是來看熱鬧的，這就說不準了。

沒多久，拍賣就正式開始了。

最先登場的是一些很不重要的東西，什麽植物種子、海鹽、古董花瓶之類的，價格依次遞增。越往後，參與喊價的人也少了起來。

“接下來，是一樣深受上流社會喜歡的裝飾物，據說有靜心養神的功效。”

一個身形臃腫的老板笑瞇瞇地揭開簾子，赫然是剛剛宿陵看見的。

“沒錯，這就是遠方星海的碎片，來自那個傳說中漂浮在宇宙邊緣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它的具體坐標，但幸運的探險者總能慧眼識珠——”

“三萬！”有人舉了牌。

胖老板頓時咧開嘴角，笑道：“抱歉，這樣東西的底價是二十萬星幣。”

全場沈默了片刻。富庶的南方星系年收入中位數也就八萬星幣，養活一家五六口人絕不是問題。

就一個裝飾品，二十萬……？

當然，黑市不乏有閑著沒事做的大老板來逛，或許這些東西和他們本來就沒什麽關系。在座的不約而同想到這裏，也就紛紛當成了見世面的時候。

只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早已熟悉套路——這黑市的拍賣場數不勝數，有好東西的時候卻也屈指可數。

蕭淮硯正要舉牌時，忽然聽見宿陵說：“假的。”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周圍的人恰好都聽見了，目光齊刷刷地轉了過來。

“怎麽看出來的？”蕭淮硯好奇道。

宿陵簡單地解釋：“邊緣不規則，顏色不對，沒有能量。”

“只是一塊石頭。”蕭淮硯說。

頓時，議論聲從他們周圍一直擴散到了全場。

“大家安靜一下，聽我說，這就是真的！”胖老板恨恨地瞪了一眼宿陵的方向。

也不知是誰頭一個喊了出來：“這地方居然賣假貨，嘖嘖嘖。”

胖老板指著天花板，怒道：“不可能，我這裏童叟無欺，什麽時候賣過假貨。如果真是假的，就讓我的牙都掉光光！”

話音剛落，他那鑲金的大門牙就松動了些。

胖老板立刻捂住了嘴。

“真沒意思，走了走了。”有人嚷嚷道。

眼見著本就不算大的場子裏，來客都紛紛站起來起來，準備離開，胖老板也顧不得自己的牙了。

“撤了快撤了，”他朝助理招了招手，立刻拿出了麥克風，對著眾人急切地喊道，“大家別忙走，我這裏今天真的有一樣好東西。本來是想壓軸的，現在就給你們——”

蕭淮硯的終端在此時振動了起來。

“我出去一趟，”他把牌子給了宿陵，“想買就買。”

宿陵抱著那只紙牌，被臺上緩緩升起的籠子吸引了註意力。那裏頭有一個看起來柔弱可憐的美人，年紀不大，正抱著雙腿，害怕地看向周圍。

全場都靜默了。

胖老板胸有成竹地笑道：“誠如大家所見，這才是我們今天真正的交易品。一個人形兵器——瞧這可憐的小家夥，她剛失去了自己的契約，力量薄弱。”

原先要踏出的腳又都擠了回來。

“不多說了，一百萬星幣起拍。”

這時，樓上的看臺紛紛舉起了牌子。

“三百萬。”

“五百萬！”

“五百萬第一次——”

“一千萬。”

“一千三百萬！”

“兩千萬，樓上的先生出價兩千萬，兩千萬第一次——”

宿陵想了想，在牌子上寫了個數字。

蕭淮硯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一錘定音的“成交”響徹在歡呼聲裏。

“五千萬！！！恭喜這位先生——”胖老板喜笑顏開，搓著手讓人開了燈光，請宿陵去後臺交易。

無數道簾子自動打開，讓出了一條寬敞明亮的通道。

宿陵慢慢地靠近了那個籠子，和被關在裏面的人對視了一眼。

“你是誰？”那個人形兵器仰起頭，脆生生地問。

宿陵沒有回答，平靜地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幾秒後，對方答道：“……珊瑚。”

“抱歉，這位先生，”胖得油光滿面的老板擋在了籠子前面，“咱們這裏的規矩，只有錢貨兩訖後才能對話。”

他從助理手上抽過了一個收款終端，擺在了宿陵面前。

宿陵沒有理會，手指碰到了那個鐵籠，輕輕一折，就拉開了一處空隙。

“你出來吧。”宿陵盯著那個叫做珊瑚的少女。

珊瑚懵懂地擡起頭，看了看胖老板，又看了看宿陵。

宿陵的面具本就戴得不穩，此時落在了地上。

一旁的胖老板先是露出了這輩子沒有過的驚艷，隨後想起了什麽，大驚失色：“你、你是……你怎麽混進來的！”

他嚇得往吧臺後面躲，拿著手上的收款器就往宿陵的方向丟去。

一道拋物線劃過，被蕭淮硯接住了。

“……五千萬？”蕭淮硯盯著後面那一串零，有一瞬間的恍惚。

“嗯？”宿陵回過身，直勾勾地看著他。

蕭淮硯拉緊了手套，望著膽小如鼠的老板，慢慢走近。

他微微傾身，靠得越近，胖老板顫抖得越厲害。

“不，救……”

蕭淮硯十分有禮貌地問：“收白卡？”

胖老板沈默了三秒，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收、收。”

所謂白卡就是一種一次性卡片，和使用者的賬戶關聯。但白卡的好處在於可以隱匿身份。這也是黑市常見的交易模式。

蕭淮硯丟了張卡給他，然後大搖大擺地領著宿陵和那個人形兵器走出了門。

外面的沸騰喧囂仍舊，淹沒了濃重夜色。

走出了兩百米後，宿陵遲疑了片刻，問道：“五千萬很多嗎？”

蕭淮硯嘆了口氣，低聲說：“你喜歡的話，也不算多。”

宿陵似乎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善意地提醒：“五千萬，不見了。”

蕭淮硯一楞，隨即發現那個叫“珊瑚”的人形兵器消失在了來來往往的擁擠人群裏。

他的視線順著貼滿廣告的電線桿往上，忽然在二樓的轉角處頓住了。

方才還可憐巴巴的人形兵器正叼著根煙靠在欄桿上看笑話，被發現後扮了個大鬼臉，轉身一溜煙兒從拐角處跑了。

宿陵剛要追，被身旁的人拉住了手腕。

“不急，”蕭淮硯懶散地開口，“反正白卡也是廢的。”

作者有話要說：

只有宿陵一個人認真舉牌子的一天……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